从日本回国不久,我就迫切地回到附属医院的门诊。因为大内科已经分蘖了,先是分心系、肝系、肾系、脾胃系、肺系,后来又有了糖尿病、甲状腺、乳房病、老年病、肿瘤科、血液科等许多专科。于是,我便改上普通门诊,看一些专科不看的疾病。其中大多是神经症和一些各科杂病。
看神经症,其实很有趣,里面的学问不少。
抑郁的病人,往往神情忧郁,脸色发青,一大堆的主诉。失眠最多见,常常是长夜绵绵,一觉难求。还有就是怕冷怕风,有的人虽然是盛夏,也要身着厚衣,衣服脱了一件又一件,里面还有个棉肚兜!他们不敢吃冷的,连苹果也必须用水泡热,否则不是腹痛,就是腹泻。前面的医生辨作阳虚,用干姜,用附子,有人附子量达数十克,也没啥感觉,真是不可思议!摸他们的脉,或弦或滑,就是没有那个脉微弱的少阴阳虚证!还有的人是说累,说没有力气,不想动,对什么都没有兴趣,没有食欲,更没有性欲;有的感到胸闷腹胀,甚至呼吸都觉得气提不起来;有的关节疼痛,遇到天阴下雨,症状更明显,常常疑为风湿。服黄芪,服人参,吃六味地黄丸,吞补中益气丸,有的似乎有效,有的又会说吃了胀肚子。确实,看看他的神色,并不枯瘁,想想他们在你面前可以唠叨半天也毫无倦意,这气虚证也不好诊断啊!后来发现,这是郁证!要用柴胡类方,如四逆散,如柴胡加龙骨牡蛎汤。
焦虑的病人,往往神色不安,一脸的惶恐,一脸的疑惑,一脸的焦躁和急迫。他们往往要描述其疾病曾有的痛苦经历,往往场景细致,我为此常常惊叹他们的记忆力和对自觉症状的感知度。他们大多有痛苦的感受,或是突发的心悸,或是突发的眩晕,或突发的腹痛,或不断反复让他们焦虑不安的腹胀或头痛,或是让他们久久期盼不至的种种期待。在叙述过程中,他们的眼睛是明亮的,但是不断飘忽的。他们往往不在意我的提问,反复地、旁若无人地、喋喋不休地唠叨着他们的痛苦。我在耐心听取诉说的时候,脑海中往往要闪现出许多方剂,但大多一一排除:要泻无实热,要补不虚羸,要清无大热,要温有内热,真是左右为难!后来,我发现,这些都是顽痰作祟!用半夏剂,或半夏厚朴汤,或温胆汤。有热者,加用栀子、连翘、黄芩。
这些病人很多。他们已经做了很多的检查,往往理化检查报告单一大叠,很多医生均说他们没有病,或者告知是肾虚,吓得有的人赶忙去查肾功能,结果被专科医生奚落一顿。但他们难受,他们痛苦,推门来时,无不布满愁容,但无不充满希望。我请他们坐下,身体前倾,凝神听他们的诉说。等他们说完,我说:我是医生,我知道你们很痛苦,但你的这种痛苦往往常人无法理解啊!这个时候,不少人会眼红,会流泪,甚至会哭泣。因为他们感到委屈,他们希望有人承认他们的感觉,懂得他们的心情。我发现,能流泪的病人服药后的效果也相对明显,特别是女病人。后来我的诊台上常备有面纸,当病人流泪时,便轻轻地抽出一两张柔软的带有微微馨香的面巾纸递上。此时无声最有情。我对学生讲,这也是药。
我的心理疏导喜欢使用日本的森田疗法。这是个具有东方智慧的心理医学流派,有很多新颖而实用的观点,其中“顺其自然,为所当为”是核心,也是我向那些神经症患者,特别是有焦虑、强迫倾向的患者经常讲述的人生道理。很多人管用。
我有次接诊了一位山东的患者。他经常心脏狂跳不止,但救护车到急诊室后,症状就能缓解,心电图不知做了多少次,但无异常发现,不过症状依然如故,成天惊恐不安,结果工作也辞了,因为不敢单独在家,其妻子也只得请假在家陪他。我仔细询问病情,得知起因是一次惨烈的车祸。我和他讲了很多道理,并让他服用温胆汤、半夏厚朴汤、酸枣仁汤等方,症状有缓解。元旦时我亲笔给他写贺年卡,上书唐诗一首:“终日寻春不见春,芒鞋踏破岭头云,归来偶把梅花嗅,春在枝头已十分”。这是首哲理诗,我向他传递一个信息,那就是:你的那些心慌心悸的症状,其实是正常躯体的一种反应,是生命力旺盛的表现,不必在意,更不必为此惊恐不安,你其实是健康的!并嘱其恢复工作,大胆地回归社会。他听从我的建议,勇敢地去上班,后来成为某合资企业的一位优秀的管理人员,尽管有时还有心慌,但已经无大碍了。他成了我的好朋友。
叶天士的《临证指南医案》中有一案语:草木无情之品,焉能治神思间病?不过,我后来觉得他说得不对,因为遣药之人若有情,草木无情也有爱。曾经遇到过一位面瘫多年久治不愈的男青年,他在南京租房求诊,希望能彻底治愈那让他自卑,让他痛苦的疾病,要从南京带回一个完美的容貌。但我知道,我能治疗的不是那偏瘫的面容,而是他的心。几次接触以后,他开始信任我,我便和他做了一次深谈,给他讲人生价值,给他进行心理校正。我希望他直面人生,有勇气带着那所谓的缺点去走进社会、挑战人生。我告诉他,积极的进取才是消除心灵痛苦的最好良药。他静静地听着,最后,向我鞠躬后走了。我给他的处方不仅仅是那张常用的柴胡方,但还有一张方,是我的鼓励,是我的期望。从此以后,我再没有见过他。后来,我无意中在网上发现他的博客。他说他听从了我的话,回到家乡,找到了一份网络管理员工作,还有了爱,感到很幸福。他说,很感激那位教授。
有的时候,我也用呵斥的办法。有次,一位身材健壮的男青年为了那所谓的肾虚症,放弃工作,到处求医问药,成天找医生诉说。我接诊以后,先细细听他诉说那些繁杂的恼人的不适感。我一语不发,只是着着他,捕捉其飘忽的眼神。等他讲累以后,我突然大声说:你血气方刚,六脉调和,何虚之有?而立之年,正是男人冲锋陷阵的时候,是创业奉献的时候,大好时光,你却成天吃药,虚度光阴,你难道不感到不安?凡人均吃五谷杂粮,哪能没有一点病痛?关键是如何面对!你步步后退,再退能退到哪里去?工作已经没了,难得你还要躺到床上去吗?!他一楞,脸开始发红,额头微微冒汗,半响没有说话。他低头离开了诊室。不久,我收到了他的来信。他说:看了很多医生,从没有人骂我的,但给你一骂,我是醍醐灌顶,清醒了。现在药也不吃了,人也精神了。这件事,让我高兴了一阵。
看神经症的过程,我悟出了一个道理:原来中医不是看人的病,而是看病的人。人,不仅仅是个高级生物,而是一个有心理特征、有社会属性的高级生物。作为中医,必须要懂得病人心理,要学会尊重人,维护患者的尊严,治病用药必须要不失人情。临床越多,阅历越深,对这个道理体会愈加感到真切。在分科越来越细的今天,这种整体的、全科的观念,对于一位医生来说,实在是太重要了!